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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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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現問題的, 是周常德。

最終確定下來有問題,是秋蕓。

實在是那首歌的腔調和語速太容易聽清歌詞,周常德路過門口沒幾次就回頭查到了, 發現這首歌的歌名和歌詞一致,就叫《Laughing on the Outside》, 對上周什一那天給他說的謝初鴻愛看外劇,正好找到這首歌被用做一部英劇的插曲。

奈何他工作忙,實在找不到空閑靜下心看,只能央著秋蕓來。

秋蕓最初被拜托的時候還覺得他大驚小怪,一首歌、一部電視劇而已, 但後來再把那電視劇名字仔細一看, 《The End of the F***ing World》。

秋蕓嚇得趕緊找雜志社的同事們打聽,發現自己一提起來竟然不少人知道,甚至隨口能學著主角的口吻,給她把開頭三句臺詞背出來。

-“I'm James.”

-“I'm 17.”

-“And I'm pretty sure I'm a psychopath. ”

青春犯罪題材。

這下都不用周常德再說, 秋蕓自己首先上了心。除了暫時沒工夫把這劇一集集點開看,她前後從別人嘴裏聽說, 到上網翻影評,把對這部劇能了解的基本全了解了,歌單近期播放裏全是劇裏用過的插曲, 每一首、每一句歌詞她都仔細研究過。

站在自家兒子臥室門口, 秋蕓給自己老公遞了個眼神,周常德正準備擡手敲門, 就聽謝初鴻在裏面忽然喊了聲“姐”。

夫妻倆皆是一楞,再繼續聽, 才知道竟然是在講今天晚上過生日的事。

謝初鴻就躺倒在周什一床上給瑤姐打電話, 也沒解釋太清楚, 只說自己晚上得跟長輩吃飯,沒法久待,可能露一下臉就得走。

瑤姐明顯覺得可惜:“好吧,那你跟你小男朋友早點過來,五點來得及嗎?”

謝初鴻大概算了一下,從周什一家打車去Cold Blue也就十幾分鐘的事:“五點應該可以的,我等下再找斌斌說一下吧,現在就是先給姐你打聲招呼。”

“行,不過你們兩個學生就別買什麽禮物了,空手來吧,就當朋友見見面。”

謝初鴻長出一口氣,一句“謝謝姐”剛說完,門口便傳來敲門響,嚇得他三言兩句趕緊把電話掛了,有種被捉奸在床的心虛感。

周常德這回沒有和稀泥的打算,一進房間開門見山:“剛剛是在打電話說晚上過生日的事嗎,不是說同學,怎麽還喊‘姐’?”

“就……朋友之間的叫法。”謝初鴻忍不住瞪眼看向周什一,你家隔音效果這麽差你不早說?

周什一:我以為我爸媽還在吃飯!

周常德看他們:“現在朋友之間這樣叫嗎,我聽著說話口吻,還以為是在跟長輩打電話。”

謝初鴻笑了兩聲想把這個話題糊弄過去,說跟那邊已經說好了。

結果周常德也笑:“過生日是在同學家裏還是哪,正好我臨時得出去辦點事,可以順帶捎你們一程。”

謝初鴻臉上的乖巧頓時開始掛不住,第一次覺得自己在“笑”這件事上碰到了對手。

房間裏氛圍有一秒的凝固。

一個呼吸的靜默,謝初鴻便再次快速做出了選擇,決定從比較保險的部分開始試探:“是我媽媽拜托叔叔阿姨什麽了嗎?”

周常德站在房間門口甚至沒往裏走,像是從最開始就料到現在的局面,擡手將手邊的房門徹底推開:“去客廳說吧,阿姨準備了丁香茶。”

“丁香茶?”謝初鴻楞了一下。

“養胃,也解酒。”

周常德笑笑留下這句話,便轉身走在前面率先出去了。

周什一坐在旁邊始終有點雲裏霧裏,但有一點他明白了,那就是謝初鴻直覺的對——他爸媽肯定知道什麽了。

周什一啞然:“你是準備全都說嗎?”

他都形容不出謝初鴻當時是什麽表情,疲憊幾乎全都刻在臉上,卻又在兩人踏出房門的那一刻,猛然重新挺直腰,長出一口氣。

“反正不會說想要你當我男朋友。”

客廳裏。

周常德沒像謝初鴻想象裏的那樣直切主題,而是拿紫砂壺幫盤裏所有杯盞斟滿了茶水:“什一可能還沒給你提過,從他十歲開始,每年過生日,我都會給他講一條法理。”

“啊、是……”周什一撓了下後腦勺。

比起謝初鴻,似乎他更像那個宿醉的,明顯還有點沒從現在直轉急下的狀況裏回神。

謝初鴻猜到了這是打算借著法理引入正題,但他確實沒想到自己會聽到接下來這句話。

周常德說:“雖然這次不是什一過生日,但在我們家,初鴻你過生日,也跟什一過沒什麽區別了。”

丁香甘苦的茶香充斥鼻腔,茶湯清亮,少年遞到唇邊的杯盞忽然就頓住了。

阿姨在廚房裏忙碌著,廚門緊閉,絲毫沒有旁聽的意思。

叔叔倚坐在沙發上,身上照著午後客廳落地窗外透亮的陽光,任茶杯裏微微冒出的熱氣,將他鏡片暖出一小片白霧,問:“什一還記得十歲生日,我給你講的第一條是什麽嗎?”

“記得的。”周什一撓頭回答,“對身心尚未成熟、缺乏社會經驗的未成年人,限制他們,是為了保護他們。”

周常德望向謝初鴻,似乎在詢問他聽懂了沒有。

“大概能懂,小孩做小孩該做的事,學生就以學業為主。”謝初鴻動了下喉結,猜測他想暗示的應該是自己看股票的事。

周常德點頭:“直接這麽說你們可能會覺得煩,也聽不進去,但限制你們的根本原因,最終落腳點其實是在未成年人面對不法侵害,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。雖然初鴻昨天過完生日已經是成年人了,但道理是一樣的,不是覺得自己只要不影響到別人,就什麽都可以做。”

謝初鴻聽前面都還挺明白,但:“只是自己做自己的事,不影響別人也不行嗎?”

“當然不可以。”周常德笑著推了推眼鏡,說,“在我們國家的法律裏,有個說法是你的身體並不屬於你自己。”

謝初鴻幾乎脫口而出:“為什麽?”

“我們對自己只能處分非常輕微的個人法益,重大如生命權、身體自由等等,都不歸我們自己處分。”周常德透過鏡片看他,“如果有人要求你把他殺了,哪怕是他自己的決定,你依然涉嫌故意殺人罪。安|樂死、器官買賣同理,就算出於你自願,也還是違法行為。”

謝初鴻張了下嘴,沒說話。

周常德卻像是聽見了:“如果你覺得你對自己的身體有完全的處理權,一定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弱肉強食,這個我給什一也講過。”

旁聽生被檢查作業,周什一下意識坐直身子,開口第一句就讓謝初鴻有些驚到了。

“法國托克維爾說,誰要求過大的獨立自由,誰就是在要求過大的奴役。也就是如果你全權屬於你自己,每個人都變成‘獨立的個體’,人就不再是人了。”

謝初鴻不懂,人不是“人”是什麽?

“人會變成可以放到市場上去交易的商品。”周什一,“因為只要強者足夠強,完全能讓弱者‘自願’。”

謝初鴻錯愕。

“也就是一旦你可以隨意處分自己的身體,極其容易被外力逼迫讓渡選擇權。”

周什一說這些話時,兩人雖然並排在沙發上坐著,但從落地窗射進來的太陽卻只照顧到了他的肩膀,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線。

光亮下,他哥望過來一雙眼透徹如玻璃球般,見自己望著他久久沒有出聲,以為是他傳達得不夠清晰,只得向周叔叔投去求救的眼神。

周常德卻問得篤定:“什一的解釋,初鴻聽明白了嗎?”

謝初鴻緩緩斂下眼眸:“……聽明白了,限制我們,是為了保護我們。”

“那成年人呢?”

“成年人應該……也一樣?”

周常德欣然點頭:“不管成年與否,誰都沒辦法保證自己一定可以不受到任何形式的侵害,擁有絕對理性的認知。再加上‘理性’這個命題本身就跟三觀道義一樣,誰也給不出具體的衡量標準。”

周常德邊說,邊幫兩人滿上丁香茶:“叔叔能看出來你是非常有想法的孩子,跟你爸爸很像,我跟阿姨也一直讓什一多跟你學習,‘但眼下的安全只是暫時的’,這句話我跟你爸爸也說過。”

謝初鴻狠狠一楞。

周常德看他:“人是社會型動物,跟社會緊密相連,行使個人權利的同時,也需要維護社會公共利益,不破壞公序良俗。”

“我在什一過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要求他謹記,自由是有限度的,權利是有邊界的,他的身體不屬於他自己,並且他有在意別人感受的義務。”

“現在你滿十八,我也希望你能記住,就當作是你媽媽特地叮囑,不讓我們給你準備禮物的替代。”

周常德的口吻始終很平和,嚴厲又不讓人覺得說教,和謝初鴻印象中周什一“教育”他的樣子重合。

在此之前,他事先預想過很多種暴露以後需要面對的可能。

甚至在剛剛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,謝初鴻就已經做好底褲會被扒個精光,扔到臺面上挨批的心理準備。

結果周常德從始至終沒說一句重話、沒提一件具體的事,就只是非常單純地給他講了幾條法理,然後結束。

到出門的點,周常德照舊問了兩個孩子需不需要他開車送。

兩個孩子照舊拒絕。

周什一是見人出門上了出租車還在出神,才忍不住多說兩句:“是不是我爸講得太枯燥,聽著很沒意思。”

謝初鴻撐著腦袋,訥訥望車窗外:“沒,我只是在想你媽做的蛋撻。”

剛剛兩人要出門,秋蕓端著餐盤就從廚房沖出來了,身上圍裙都沒解。

周什一看見她手裏的東西就開始擺手拒絕,說來不及吃,但秋蕓沒依,硬是一人一個,往他們嘴裏塞了剛烤好的蛋撻。

“不好吃吧。”周什一有點不好意思,“我媽做飯還行,但烘焙確實沒什麽天分,讓她不搞這些,她也不聽。”

確實不如外面賣的,火候沒掌握好,蛋撻裏面跟吃蒸蛋差不多,謝初鴻也不知道自己在回味什麽:“挺好吃的,你爸講的也很有意思。”

周什一撓頭:“其實不是多深奧的東西,只是一些比較基礎的民法基本原則。我爸講的是對‘法理’狹隘的理解,就是一般的法律規範和理論,真正的法理是比較上層建築層面的東西,我們不容易懂。”

“什麽意思?”

“比如憲|法是最高法律,其他法律都是憲|法授權,這才是最正宗的法理,這個叫法律的層級。”

謝初鴻若有所思偏頭看他:“你以後打算當律師嗎?”

周什一:“沒想過。”

“‘沒想過’是……”

“不是沒想過當律師,是我暫時還沒考慮過這件事。”周什一說著就把自己說不好意思上了,“這些只是因為我爸給我說過,我記下來了而已。”

跟謝初鴻比起來,他好像總是顯得格外遲鈍,一天天的,什麽也不考慮。

謝初鴻重新看回窗外飛速流過的場景,問他:“那你爸以前還說過什麽?”

周什一:“好多,你想聽關於哪方面的。”

謝初鴻:“隨便,都行。”

我只是太久沒聽見我爸說話了。

周什一對此毫無察覺,大方和他分享:“我爸還說過絕對的權利,導致絕對的腐敗,人組成的任何機構都有天然的敗壞傾向,就算是國家的刑罰權力,也需要嚴格約束,所以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。”

“防止司法不公正嗎?”

“嗯,培根比喻犯罪只是汙染水流,但不公正的審判汙染的是水源。罪刑法定的精神,就是為了限權。”

謝初鴻點頭:“還有沒?”

“人的惡是沒有止境的,所有成就都是被約束出來的。”

“嗯?”

“因為在絕對自由的狀態下,大多人都會選擇墮落,而非向往崇高。”

耳邊他哥的叨叨還在繼續,謝初鴻卻情不自禁想起了周叔叔讓他記住的那句話。

-“自由是有限度的,權利是有邊界的。”

周叔叔說他一直教給周什一的,是讓他哥做一個行為正當主義者,他哥也一直做得很好。

但他跟鶴城很像,是結果功利主義者,比起更在意過程本身合理性的行為論,他信奉成果至上的效果論。

周什一正激情演講,就聽身邊人忽然插話說。

“你以後當律師吧,感覺很適合你。”

“啊?”

“昂,我負責搞錢,你負責教育我。“

“......怎麽教育?”

“就那麽教育,你每次教育我都很帥。”

很像哥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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